贫穷年代的记忆 (作者:吴晓阳)

【百姓家事】发布时间:2024-09-20 点击数:165

生活的苦痛只是当时的感受。事后剩下的唯有沧桑和叹息。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—题记

       带着“老三届”和“回乡知青”的双重标记,我曾经走过那个贫穷的年代。

       那个年代里,普通农民一年到头就是挣工分。1968年,我挣了363.6个工分。除了正月初一、大年三十下午,我每天都出满工,早上0.2个工分,上午0.4个工分,下午还是0.4个工分。年中决算,每个工分折合人民币0.36元,就是说,我那一年挣了130.9元钱。
       了填饱肚子,当然还有其他办法。
       每家都有一点“自留地”,精心安排茬口,挖了红薯,就种萝卜;拔了萝卜,就“秧洋芋”;挖了洋芋,又插红薯。就像不停地鞭打一匹弱小的瘦马,农民一年到头都不让这点“有限而更显金贵”的“自留地”一天空着。早上出工之前,傍晚收工之后,是打理“自留地”的时间,起身往“自留地”时,伸手刚能分辨五指,走进家门时伸手已经不见五指。“日出而作,日入而息”对农民并不适用。
       家门口有条水沟,沟坝是倾斜的,从水沟底部用石头垒一条垂直的沟坝,沟坝上端就有一块狭长的地块,可以栽两行白菜。竹林是分“大小年”的,小年笋少,可以挖,天还没亮,带上手电,奔往还没有别人寻找过的竹林,运气好,可以挖到一两根竹笋。木子树(乌桕)砍去了,用土把树蔸盖住,春雨之后,就会长出“木子菇”,放点盐煮一煮,又鲜又嫩,十分可口。“鸭舌头”(一种可食用野菜)、地米菜,可以洗洗就炒;苦菜要先焯水,然后再炒。山区可吃的东西多,穷是穷,苦是苦,除了五九年,还真没见过哪家人饿死。
       在回想起来,那时候也有快乐。
       生产队每次给红薯施肥,都要人挑大粪,我年轻,每次挑大粪的队伍里都有我。红薯地离村子远,一上午挑8担大粪,两担休息10-15分钟。红薯地是梯地,跑在前面的人抢占山脚的地块,手脚慢的就要爬到山腰或者山顶,多走很长一段路程。所以挑粪就是一场“速度竞赛”,大家疯了一样地往前面抢。两担一过,赶快把第三担粪准备好,然后几个人聚在一起打扑克。十分钟过去,一声唿哨,挑起大粪就跑。现在回想起来,虽然累,虽然收工时一身粪滴,但似乎也很有乐趣。
       当然也有倒霉的时候,因为跑得太快,上山时一不小心,脚下一滑,或者前面的粪桶碰上高处的地坝,人摔倒不说,大粪浇得满头满脸。老年人说,粪便上头,会遭“霉运”,要用“百家水”冲克。于是收工后端了脸盆,一家一家求人给点热水,拿回去洗头洗澡,以防“华盖”当头,事事不顺。好在都是一个生产队的,给点热水,根本不是个事。现在回想起来,不觉伤感,唯余叹息。

       大的快乐是春节。一是年关杀猪,生活可以得到改善;二是一年到头,终于可以歇上一天半日。那时候就已经有到邻省“卖工”的(那时候不叫“打工”),我们队里安排外出的人是到黄梅县挖磷矿,他们带回来雷管和导火索,春节前夕,用碳酸铵(一种化肥)加上木屑,放在锅里拌炒,制成火药,装进竹筒,插入雷管导火索,再用黏土封上竹筒口,就是一个土炸弹。大年初一,全屋的人聚在一起开大门,打开大门,放了鞭炮之后,就扔炸弹。“轰、轰、轰”,山谷回响,震天动地,预示着一年的好运气。

       有什么特别富的人。家里有一两个人“吃国家饭”,那就是富户了。不过我做民办教师时,学校有两位公办老师,是一对夫妻,四个孩子,生活同样过得紧紧巴巴。我从家里带点青菜给他们,夫妻俩都十分感激。后来我也当上了公办教师,才知道30几块、40几块钱,真的经不起花。有亲戚朋友来了,也拿不出啥来招待,买一两斤猪肉,加上一两斤萝卜,再来一两个包菜,猪肉萝卜大杂烩,吃完猪肉萝卜,就手撕包菜放进汤里接着吃。从县酒厂买来的红薯干拌糠壳酒,八毛一分钱一斤,几个人吃得开开心心,喝得红光满面,唯一的缺点,是饱嗝的时候,嗝出的气带着一股苦红薯干的味道。

       邻里之间,颇为融洽。一家杀猪,大家都来帮忙,拎猪耳朵的,抓猪尾巴的,忙得不亦乐乎;猪杀好了,“旺子酒”煮好,大家一起“喝旺子酒”。上桌“喝旺子酒”的,都是男人,所以男人吃过后,又每家送去一碗“旺子汤”,猪肉、猪肝、猪旺子,都有一点。做年粑,打豆腐,都互相帮忙。年粑蒸熟,不管有没有来帮忙,都要趁热给每家送上一两个年粑。大家相互关心,其乐融融。不像现在,似乎有种“无鸡犬之声相闻,有老死不相往来”的趋势。

       时候,只要进趟县城,就可以看到许多“布告”,一般是“反革命”某某,判处有期徒刑若干年;下面接着的是强奸犯、强奸杀人犯;贪污罪犯比较少,不知道是贪污的人少,还是没有发现。“反革命”的罪行大都是收听敌台,说些“反动”的话。我老家竹林里的竹子上曾有一条“反动标语”:“竹子青皮转白皮,哪有江山永不移!”结果被人发现,一级一级报上去,上面来人调查,“五类分子”(地富反坏右)一个一个隔离审查,最后还是没有查出个结果来,只好不了了之。其实,一句“哪有江山永不移”,对当时稳固得不能再稳固的“红色江山”,真的没啥影响。

       忽然想起孔老夫子的话:“不患寡而患不均,不患贫而患不安。盖均无贫,和无寡,安无倾。”老夫子的话,自有老夫子的道理。